Vellichor
Ⅰ
我常常会去往一家非常陈旧的店铺。然而,我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去往。
同样的,我不记得它的名字,不记得它出售什么,也不记得那里唯一一位店员,他的模样。
我唯一记得的,是他的声音。稚嫩的少年音色,一点点沙哑,咬字微微的模糊,听来就像隔着一层极淡的晨雾。
他的声音里,藏着似乎积淀了许久的沉静,像埋在树下的年代久远的陈酒,也像上古祭祀时的低吟和祝祷。
我喜欢这样的声音,喜欢从这样的声音中猜测某些往事。并不是为了知道详细的历程,往事本是一种感觉,一种奇异的遥远。
而我,我没有往事。
Ⅱ
世界日夜川息不止,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这样一家旧而且心甘情愿旧下去的店铺,它就好像被它的主人遗落在时光之外,那样疏冷,以至于它的一切都带着异常浓烈的往事的气息。
我对事物氛围和气息的敏感远甚于对事物本身。因而,我虽然对店铺一无所知,却又并非没有印象。我清晰的知道,那一处冷寂和隔绝的所在,那一种欧洲近几个世纪特有的、汇合了简练和堆积的气氛,那似乎穿梭在排排昏暗的货架中、看着间隙透过来的清碎阳光的陈列,那丝丝缕缕的、打开一本古老的部头时特有的名为“漫长”的味道,那家店铺。
一定是要真正的喜欢,或为了铭记些什么,店铺的主人才会一直把它开下去。有稚嫩声音的店员说,我是唯一来过这里的人。我不记得是否买过店铺的东西,那些必定有诸多往事的、我不曾记得的事物。有往事就有了恒久。
而我,我没有往事。
Ⅲ
但他并不是店铺的主人。我曾在一本涂迹杂乱的账本上看到过他的名字,Hiraeth .
他在店铺里穿行,不停的擦拭,读宏大的长诗,在一大卷牛皮纸上写字,马上又划去痕迹。他写的是日期,无数堆堆叠叠的数字,不断的重复,像生命的许多次轮回。
他是在等待,等待是往事的执念。那些由记忆堆砌而成的万事万物在某一天沉寂下来,却不是为了忘却,而是终于能够永远守候。但往往值得等待的,都是不可能等到的。
我在店铺里度过大段大段的时光,我旁观他无果却不自知的、漫长的等待。清晨涂在画纸上的颜色到了傍晚就消散无踪,黑胶唱片的声音不被人记得,火漆永远不会融化,被盛放在明亮的银质小勺里,苍白冰冷的火焰在下方跳动,却听见风铃在没有风时沙哑的哀哭。
他轻轻地念着《游思集》中的某一句:“请暂且宽容我,如果我忘却自身。”
那些沉沉的文字由他的声音读出来有一种寂静的低悲。他这样读的时候,我仿佛能触碰到那些遥远的静郁。
能忘却也未必不是好事,曾经有过往事,才能够忘。
可我,我没有往事。
Ⅳ
如果能够选择,谁会愿意回望来路时一无所有。但是总有真的空白,连时间都被流放。森林里留下的脚印被雪覆盖,一个人死去的同时万物都要把他遗忘,世界上最爱你的那个人会以为你从来不曾存在,那无日无夜的沉眠像死一样安静,甚至没有梦魇。
我长久地凝视着店铺的沙漏,纯白色的细沙好像没有终结一样滑落下去,来路去处都被掩藏。玻璃是干净的,凑近去听,沙落的声音竟然像车水马龙的川流声。仿佛曾经逝去的时间都被凝固在这里,更深、更冷、更加恍惚。人旁观逝去的同时,逝去并不停止。
如果时间没有往事,时间就没有意义。万物也是一样。
可是往事从哪里寻找呢?
Ⅴ
只有一次,我和Hiraeth说到店铺的主人。
“他(她?)也许已经流浪到远方,忘记这家店铺,也忘记他自己。有一天他回到这里,推门而入,还以为自己是误入的顾客。”
我察觉到他在叙述时周遭浮动着的难以言喻的悲哀:“你能让他记起来吗?”
“我想不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大概是因为,”他轻轻地叹息,“每一个忘却某些事物的人,其实都是自己愿意忘记的。”
他不再继续说下去,垂下眼睛,开始低声哼唱不知名的曲调。
┌Where I am going
How much time I have to go through
How many memories must I bit farewell to
To retrieve the lost star┐
The Lost Star . 仿佛曾有人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念出它,喑哑如同耳语,轻盈而沉重的每一个音节,熟悉而荒久。一个金发的女人高举着坠星,光亮的脸庞上是隐约的悲壮。那些源自梦境的光怪陆离的幻象竟然清晰可见。
没有可以奢望的永恒,曾经有过已经是弥之珍贵,为什么会愿意遗忘。
如果,我有过往事。
Ⅵ
我曾经透过店铺狭小的顶窗观察候鸟的迁徙,它们无尽穿梭于生与死与爱的宿亡之旅,唯有影子永远停留在最初的洪流。我看着Hiraeth用心煮一罐铺满绵密光泽的汤,从氤氲的水雾中能看到世界上所有存在和曾经存在的事物。
终于有一天我开始记不清他的声音。遗忘像一点一点侵蚀沙岸的海浪,无声无息地剥夺生命中拥有过的一切往事,没有任何怜悯,也永不停息。而人总是要直到亲眼看见记忆像旧墙上的粉漆一样缓慢剥落时,才知道路途既定,不论曾经见过怎样的往来络绎,那一刻都再无济于事。
纪伯伦在《沙与沫》中说:“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。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。”
只是这世上,有人自由,有人心甘情愿被囚禁,不论能否相聚。
我去往店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,Hiraeth的目光忧长如溪水。
也许往事存在的意义,就是遗忘。
Ⅶ
过去和未来,谁能真正说得清楚。已经忘记了才想要记得,是因为忘记了想要忘记。女人在深蓝色的海浪里剪下头发,落在水中变成众鱼散开,五月的杨絮飘满长安,停驻在掌心的每一个瞬间都是起初爱人肩头掸落的长雪。
让人悲哀的并非悲哀本身,而是久已远去和即将要远去的往事。夜晚的祈祷,雨落在伞面上,整个城海在落暮中微微摇曳,微风中裁剪纸蜻蜓,每一只都是一个人一生中所能寄托的最美丽的祝福。
烛台的挂钩已经破损,但我仍然把它挂到店铺外面;我不厌其烦的重新点燃被风吹熄的烛火。Hiraeth轻轻敲打着水琴,每一个转圜都留下绵长的余颤。
往事本就是一场华丽的落暮和长风。
Ⅷ
盛大的幻想过后,万物终要回到支零的原点。生命无尽漫长,每一种遗失都是献给上一场往事的祭品。永不相见在真正的永生里,是浪漫还是残忍。
往事留有痕迹,美好都是一小段一小段,幽凉的碎光。如果注定不能记得,又何必执迷于结局迷惘的荒凉。
曾经和现在,怎么能是同一个人。你隔着茫茫时间爱上旧年的那个人,曾经的自己在神坛上冷眼旁观,不屑一顾。那两岸之间是无数日夜汹涌更替起伏,无论走到何时何地,都不能再找回。《铁铃》中说“为什么心要留在原处,原处已经走开”,就是世上所有执念的尽头。
我最终决定离开。Hiraeth与我告别时微微的笑,让我想起人一生中的许多次分别,其实都失散于平淡如常的漫不经意。某一个瞬间我仿佛看清他的模样,我曾经希望能触碰和他相似的、另一个人的眼睛。
转身的刹那,店铺的一切都变成斑驳无状的光影。指间一触疏忙,岁月沿着靡光纷至沓来。写字时下意识的留白,短暂的怀抱,一场迷失情欲和自身的放逐;荒芜的往事。
我的往事。
Ⅸ
走到最后,只剩下疲惫。
万物在离亡的浮灭中往复循追,深涌仍落下盛大的孤虹,所有的来路也是归途,盛开是一场凋败。
很多很多年以前,因为恐惧已成定局的近与远的亡失,我留下我的一切,独自逃往荒原。
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,所谓一个人一生中最决绝的一场出逃,其实不过是为了仓皇折返的那一刻。人被出卖,心暴露无遗,风化的墓石伫立多年,所爱的人和自身都葬在那里。
我折返时,已经忘记是什么让我回来。我看见旅人的爱和流亡,像燃烧的钟声,不知道那是我自己。
我从此永远活在没有往事的寻匿中。沿着午后明荒的盛影无限绵延的长路,那是人明知道无望也无法停止的渴盼;幽长巷道尽头冰冷的白色灯光,却像生命中所有已全然冷淡的宿悲。
没有永恒是唯一的永恒,还未入睡就已经知道梦。我在深夜里捕到一网命运,看事事物物的沉沦湮灭。我爱的是谁,他将去往哪里,他是否在日光之下,他有没有忘记我。
最后,我回到这里。
我就是店铺的主人,在那场无尽的流亡中遗忘了所有包括自身,终于回来。Hiraeth等待的是我,所读的诗是我,哀歌也是我。店铺本身,就是我的往事。
我站在来路尽头,任由往事如海把时间淹没。我告诉自己不要忘记,永远都不要忘记,就好像这些事情从来都是由人自己掌控一样。铭记是守候的遗忘,我知道我不再有任何可能,阻止结局的到来。
那会是一个醒不来的梦,梦里的万物在星幕下永远沉眠,陷在更深一层的梦里,忘记自己,忘记所有。我也在万物之中,无法挣脱,也不会想要挣脱。
到那一天,我是否能够恍惚忆起,那往事深处的,一段清盛的铃吟?
小注:
【Vellichor】(n.):the strange wistfulness of used bookshops.一种旧书店的氛围,像是时光静止般的宁静,以及陈旧纸张所散发出的味道,上千本书籍集合成的静谧空间。
【Hiraeth】(n.):a homesickness for a home to which you cannot return,a home which maybe never was;the nostalgia,the yearning,the grief for the lost place of your past.想念一个已经回不去或是根本没回去过的家,一种解不开的乡愁;怀旧,思念,对遗失之地的悲哀。来源于威尔士语。
第Ⅶ节部分立意源自赵柏田短篇历史小说集《纸镜子:七个故事·万镜楼》:“弟已堕发为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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